常晋芳

从2020年1月20日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关键性转折至今一个月多了，我，一名普通的大学教师和哲学研究者，和大家一样，正在亲历着这场影响改变中国乃至世界命运的重大事件。目前疫情平稳向好，生产生活逐步恢复正常，今天就写篇随笔，把一些不成熟思考如实记录，并以模拟的三重人格的对话形式来表达。

1、理性/非理性

A：你是学哲学的，又一向以理性温和自居，年纪已过不惑，思考问题一定要理性冷静！防控疫情乃至经济社会发展要靠科学、理性、法治，不要跟着感觉走，不要被负面情绪裹挟！不要被带节奏！这样不但无助于问题的解决，还有损于自己的身心健康！

B：说得冠冕堂皇！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精英”，以理性自居，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不过是掩饰你们内心的虚伪傲慢冷酷无情罢了！

C：不要一上来就吵！理性与非理性是辩证统一的，每个人都是知情意的统一体，心要热脑要冷，无情未必真豪杰，凡人遇事须冷静。向马克思学学，既有客观理性的科学分析，又有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

2、批判/建设

B：原则上理性和科学是没错，但A的问题是丧失了批判性，丧失了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不敢直面和批判丑恶现象和负面问题，一味弘扬所谓正能量，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

A：“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批判不等于非理性的谩骂和仇恨，不能以偏概全，难道在你眼中，这国这民这社一无是处？甚至不惜造谣传谣煽风点火带节奏？批判要理性，要实事求是，对疫情中体现出来的问题，有责必追，有错必纠，有罪则惩，有功则奖，不断进步，才是正道。若批评不真诚，与杠精有何异？

C：批判与建设不矛盾，都要建立在理性、良知、事实和逻辑的基础上，社会既需要建设的耕牛，也需要挑刺的牛虻。没有哪一个国家和民族永不犯错，我们的国家民族最可贵的一点是能取长补短、有错必改、砥砺前行。

B：你既然提到了谣言，那么，判断信息和言论真假对错的标准是什么？评判权掌握在谁手里？为什么有些所谓谣言成为遥遥领先的预言？有些辟谣却没有公信力？

A：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言论自由没错，但要言责自负。自由不是为所欲为，个人自由不能损害他人自由和公共秩序，任何国家都有相关法规。在具体案例中的错判误判，要及时纠正和追责，尤其要避免公信力的丧失。但并不能因此混淆是非真假的标准，这个谣辟错了，不意味着造谣就有理了！

C：我多年来研究互联网舆情，曾提出要用科学法治手段保障网络言论自由和公共秩序之间的适度的张力和平衡，宜疏不宜堵，不枉不纵，张弛有度，治理手段要软的更软，硬的更硬。近年来互联网立法执法不断健全，但在具体治理中有做得不好不当之处，要具体改进。

3、专家/大众

A：我认为讨论公共问题需要专业精神，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专业领域的问题应当更多倾听和信任专家的观点，不懂不能乱说。如果说对于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问题，大众还有一定的发言权和参与权，对于像病毒研究、医疗救治等专业性很强的问题，普通大众还是慎言为好。世卫组织的话你不信，专业论文你看不懂，有什么资格用阴谋论指责别人？

B：我承认对有些领域的问题不专业，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任何普通人对公共问题都有知情权和发言权。我倒是想信专家的，可N个专家各说各话，互相打架打脸，我到底信谁的？！更何况，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没有良知和正义的专家多了去了！

C：你俩各有各理，但深层次矛盾是立场不同，我就不强求一致了。无论精英还是大众，都要遵守理性真实公正的原则，大众要信任专家，专家也要对得起大众的信任。而且两者之间的差别也不是绝对的，专家在其专业以外也是业余的，大众也总有擅长的一面，三人行必有我师，互相尊重，求同存异。

4、阴谋论

A：刚才提到阴谋论，关于MD或某科研机构人为制造病毒的阴谋论甚嚣尘上，虽多方多次反驳，但仍有市场。我的基本态度是：承认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阴谋（如果连这都不承认那是傻白甜），但对具体的事情是否给予阴谋论的解释，要极其谨慎。根据权威机构和专家的意见，我认为新冠病毒应该是自然产生的。你非要坚持阴谋论，必须给出铁证，否则只能“疑罪从无”。

B：我同意怀疑必须拿出铁证，但我对阴谋论持开放态度，不会轻易否定，因为这次疫情实在是太诡异、太不合常理了！

C：问题不在于是否有阴谋，而是阴谋论无助于解决问题。无论此次疫情的起因是否有阴谋，都不会影响两个判断：一是在国家层面加强生物安全，二是不会改变防控的战略和手段。

5、立场/事实

A：对此次疫情相关问题的讨论之所以很混乱，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很多人立场先行，违背了理性中立客观的原则，罔顾事实和逻辑，只站队不站对，党同伐异，走极端。不要说个人，就是一些媒体和机构都表现不好。

B：虽然我很怀疑所谓的"理中客”多数很虚伪，但是不得不承认你批评的问题。“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话说得高大上，但事实上有几人能做到？我们自己也会犯这种毛病，在争论一些问题时，容易上纲上线上头，自以为正义凛然，真理在握，对己拉帮结派，对敌恨之入骨，急欲说服或战胜别人。这不就是“乌合之众”吗？

C：《乌合之众》大家都很熟悉，社会心理学中还有个概念叫“群体极化”，大意是在公共讨论特别是在信息空间中，个人观点和价值观受到群体增强的影响，容易表现得比个人独立思考时更极端更不理性。如何避免立场先行、群体极化呢？要尽量开放多元，换位思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勿意、勿必、勿固、勿我，不要过分执着敌我，不要强求战胜或说服别人。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心胸开阔平和一些。

不要立场先行，不等于不要立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你的立场，就是你站立的地方，就是你人格的支点。要光明正大地坚持自己的立场，也要尊重他人的立场。并不反对立场本身，而是反对违背事实和逻辑的立场先行，反对立场的虚伪和错乱。

6、君子/小人、个人与国家

A：立场和价值观没有对错（存在即有合理性），但有真假，有高低。自私自利者也有谋求个人价值和利益的权利，但和那些舍己为人、大公无私、为国为民为人类奉献的英雄伟人相比，后者更高尚。“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究不过是苍蝇。”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做不了英雄，但不能诋毁英雄。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都有合理性，但如果二者发生冲突，后者优先级更高，这很残酷，但符合更大更高的社会道德法则。

B：你说的道理没错，但在实践中容易导致道德理想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在现实生活中，我很反对神化英雄，搞道德绑架，更不能够接受为了所谓集体利益白白牺牲个体生命，每一个生命的价值都是平等的。

C：都知道电车难题和救生艇难题吧？在哲学和伦理学上思考这些问题已经很头疼了，如果遇到真实的极限状态就更难了。我们崇敬君子和英雄，既不要神化，也不要妖魔化。人性就是善恶复合，趋恶扬善是正道。在现代社会，道德标准很复杂，道德评判需谨慎，尤其不要有两极思维。更有效做法是底线伦理，就是道德标准定得不过高又特别坚实（不高以防伪君子，坚实以防真小人）。对于在战疫中涌现出来的医护和其他岗位的杰出人物，要给予支持赞扬表彰，但不必神化。

中华民族历来英雄辈出。我们要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原则正确评价人民群众和英雄人物的关系。承认人民群众是历史的主体与肯定英雄人物的历史作用并不矛盾，英雄也来自于人民群众，不过是做出了有益于国家和人民的贡献，推动了历史的进步。

7、国家和社会治理

B：这次疫情是对国家和社会治理能力的一次大考。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讲再多大道理，不如一次实战考验。虽然这次的答卷也有可圈可点之处，但教训太深刻，代价太惨痛，如果当初不隐瞒、不忽视、不轻敌、不甩锅，早重视、早动员、早隔离、早治疗，会避免多少悲剧和错误！必须反思、问责、改革！

A：问题和错误确实很多，有些问题还是深层次普遍性的问题。但是，我们站在一个学者的角度，特别是一个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者的角度，一定要全面、辩证、历史地看问题。不能光有愤怒和仇恨，也不能简单重复浅层次两极化的思考。战胜疫情，必须科学防控、法治防控、全民防控，抓主要矛盾，打主要敌人，实现主要目标。

（1）疫情反映出中国社会治理层面的主要矛盾是，高速发展的经济基础与相对滞后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矛盾。前半截已经现代化甚至超现代化（信息化+新型工业化），后半截还在前现代与现代之间过渡。（2）我们的目标是解决这一矛盾，逐步建立健全“良治”或“善治”。（3）怎么办？是拉着前半截一起倒退？抑或全部推倒重来？还是把后半截拉上来，推进更全面更平衡更高层次的信息化和现代化？（4）我的建议是第三方案，但具体如何做，非常复杂，只举一些案例。比如健全公共卫生和应急治理体系；纠偏过去医疗体制改革中过度市场化而忽视公益性的倾向；当前武汉在疫情防控和社会治理方面的中央指导督查+地方政府属地负责+企业化运作＋全民动员+舆论监督的模式是有益探索；如何协调中央和地方、企业、市场、媒体、专家、民众的关系，如何真正贯彻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观和五大发展理念？如何处理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等信息化、智能化治理手段与个人隐私、社会安全的矛盾？如何处理全球化、对外开放和独立自主、维护国家主权安全的矛盾？如何处理经济社会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的矛盾？如何处理价值观的统一性和多样性的矛盾？

从更长远的历史看，我们要有足够的自信，新中国建国七十多年特别是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历史和现实充分证明，我们正处于前进上升阶段是第一位的，前进中的挫折和波动是第二位的，成就是第一位的，失误是第二位的。此次疫情考验出我们的很多不足，带来严重损失，但并不能动摇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盘，更不能阻止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征程，任何来自自然和社会的挑战和灾难都无法打垮我们，或者说，能够击败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从来没有不犯错的体制，但我们体制最可贵之处是始终以人民为中心，有错必纠，知错必改，砥砺前行，尤其是危难之际更具优势。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你放眼全球，看看外国，尤其是美国，应对疫情和社会问题的能力高下力见。

C：虽然国内疫情平稳向好，但全球疫情还在扩散，对全球经济社会发展负面影响很大，本来全球各国应该团结起来，共同战胜疫病，共同应对其他全球性问题，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可是看看美国西方巴西印度等国的表现，非常不乐观，做好充分准备吧。

8、科技（信息化与智能化）

A：我最后谈一个重要问题：此次疫情还有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后果，极大促进了信息化和智能化，信息化和智能化手段在公共卫生、医疗服务、社会治理等领域的应用，大有可为，前景广阔。我国在此领域本来就比较先进，此次疫情又加速其发展，反之，如果我们没有比较发达的信息网络应用服务，封闭隔离手段几乎不可操作。当然也要认真思考和应对人工智能取代人的问题……

B：打住！不想听课了！

C：今天的讨论到此为止，我简要总结几句。今天的讨论虽然不系统不全面不成熟，但触及到一些核心问题，碰撞出一些思想的火花；虽然开始争论激烈，观点对立，但都遵守了底线，互相尊重，实事求是，求同存异，和而不同，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

期待春暖花开，瘟神退散，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本文原载公众号读读马原著2月21日，有删节】